第10章 学徒

        黑黑的火车呜呜地喷着粗气,沿着长长的铁路,昼夜穿梭于东北平原上磅礴的林海之间,到了奉天便暂时歇歇它滚烫的轮毂,车轮在锃亮的铁轨上尖啸,滋啦啦地划出一长串火星,却仍未惊扰这片土地的美梦,山东来的谋生者大多能凭借着孔乡教化的淳朴与精干,在这片自由的天地间闯荡出美梦般苦尽甘来的日子,那寄宿着故乡家园的梦境,却不知会被什么东西,连同现在的生活一起,镜子般哗啦啦地打破,化为无奈而美丽的泡影。

        风火轮终于停下了它迅疾的踪影,一节节火车里下来的,是端着枪的兵,待到它再启程时,也会带着一车车端着枪的人一起离开。

        眼下的年月说不上太平,不过奉天城里的百姓勉勉强强地能过上安定的日子,相对于华夏大地上的其他人,这或许就算是一种幸运了吧。

        蓝三叔的饭庄子开在奉天城里还算繁华的一处地界,作为众多闯关东来的山东老乡中的一员,蓝三叔一人能挣下这样的产业,不得不说,是很有一些运气和本事的,两层楼,门前高高挂起一块黑漆金字的大匾,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鸿来饭店”的招牌,下面挂着四个幌子,后厨的师傅里不乏鲁菜好手,也有南方来的大厨,鲜香五味调和芳馨,炒勺里火炽炽地翻腾,伴着蒸笼里袅袅的雾气,悠悠地飘散在喧闹的街头,过往的食客闻到香味,脚便控制不住地挪到饭店里。

        无论冬夏,饭庄子的主顾总是厚道地前来捧场,最常来的是挖参的老客和倒卖木耳,毛皮的商人,有的坐在二楼的几个雅间——一张八仙桌,几个椅子,要是主顾多,讲究的差,板凳也凑合,更多的是坐在一楼的方桌边,大呼小叫地行酒猜拳,哼着二人转里的小曲,说点男人才能听的荤段子——鸿来饭店不是什么不接地气的馆子,如果有拉车的和抗包的过来吃早午饭,就在楼下的长凳,还不是四方桌子旁边,等着热乎的疙瘩汤,味道浓郁厚重的熟食,猪头肉,熏鸡卤鸭,炒下水,羊汤配饽饽,像包子面条,豆浆油条,简单的吃食也都有,坐在那端着碗啼噜秃噜一吃,吃完该干嘛干嘛,这才是大多数老百姓的常态,偶尔有几个穿破烂衣裳拄着棍的,掌柜往往也会拿几个子儿,或者稀米粥咸菜,好歹打发一下,都是人,都要吃饭,人家不比俺们贱在哪里,裹腹的东西不值几个流水,没必要因为这点事斤斤计较。

        蓝三叔做着不小的生意,饭店吃食众口咸宜,里头的伙计掌柜为人处事更是叫人挑着大拇哥地夸,鸿来饭店便有口皆碑,这几年来吃饭的贵人也有不少,偶尔还能看见一两个穿着军靴的出入,便更没人敢找蓝三叔的麻烦,一是有本事来钱多,二是环境安定没人找茬,蓝三叔的生意做得一天比一天红火,也算是在奉天有了点名声字号。

        蓝三叔是饭店的东家,掌柜和账房忙不过来,蓝三叔偶尔帮衬帮衬,蓝三叔,账房,掌柜,堂头,还有个不咋说话的独眼老伙计,都是山东来的,都是同乡,蓝三叔早年和一个姓朱的汉子一起在金场掏过金,活着拿回来一小袋黄豆粒似的金子,又有老哥几个帮衬,才把饭店做的越来越大,都是绝对信得过的,就是那个独眼老伙计,姓贺的,没人知道他的底细,不过这么多年一块过来了,早就习惯了,他不是个坏人,只是做过些不好说的事罢了。

        这么些人,个个都有点能耐,加上几个师傅伙计,经营一个饭店,够用了。

        2 不过蓝三叔回乡下的这几个月,身后没跟着那个叽叽喳喳的虎闺女,倒是带回来个愣头愣脑,不爱说话的半大小子,一口一个爹地叫着蓝三叔,大家伙恍然大悟,那个蓝三叔同大伙经常讲起,虎闺女一听就臊得脸通红的,周昆,就是这小子。

        打量着周昆,众人觉得蓝家很有福。

        周昆帮着账房老李算了一天账,又里里外外地打了一天杂,又和陈掌柜站了一天,三天下来,柜上的陈掌柜,扒拉算珠子的老李,堂头常富,为了周昆,差点打起来。

        账房老李说什么都要让周昆和他学徒,拍胸脯保证,只要周昆愿意学,三年之后,你别说搁奉天,就是东三省都得是头一号的账房先生;堂头常富觉得周昆为人处事直中带点机灵,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三教九流,离不开一个人情练达,要说通人情懂事故,头一茬就是堂头,周昆如果拜常富为师,保证以后出人头地,别说一个饭馆子,就是天下都是走的通走得转的;

        还是陈掌柜局气,一拍桌子,周昆是蓝家的准女婿,将来肯定是要管着这个饭店的,要说这个,怎么也得当自己徒弟,让自己培养得当,将来准能把鸿来饭店做的全国都有名。

        三个老伙计下工后围在一块堆喝茶,喝到最后,差点没让堂头把桌子掀了,最后商量着没有结果,还得把周昆薅过来拿主意。

        “俺,俺要不都学吧……”周昆低着头挠着脑袋,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老李拿来挂历,每个月一三五归自己,二四六把周昆交给常富,七八九给陈掌柜,十号给周昆放假,毕竟是孩子,时不时得玩玩。

        周昆在饭店里人缘很好,无论是伙计还是师傅都很喜欢他,他和燕子可不一样,燕子在饭馆里大多也数时候都被大家伙赶进炒菜师傅们做菜的后堂了。

        周昆的算盘打得很响,很快,字写得稍微草一些,不过看得明白就行,账房老李把周昆按在屋子里没黑没白地教了三天,等周昆再拿算盘,先是嘁叱咔嚓一卟楞,便噼噼啪啪地打算起来,这回真的多大的数都难不倒他了。

        尤其是周昆打算盘时两只手都能用,算得就更快了。

        周昆来了也快半个月了,比起这群热情的师傅,他隐隐觉得不老说话的独眼老伙计绝不是一般人。

        周昆总盯着老独眼看,嘴巴顾顾涌涌地,话却说不出来。

        老独眼睁着精亮的左眼,也默默盯着周昆。

        周昆每天除了学本事做工,就是倚在门口张望,望着和乡间夏虫的喧闹截然不同的,比庙会还要热闹的街道,周昆的眼里总是黑蒙蒙的,老是出神地想着事情。

        过了年,周昆也十五岁了,不过对于一个一家之主,一个丈夫,一个“爹”

        来说,这个年纪显然小了点。

        周昆想露出开朗的笑容,可回想起和杏枝的事,周昆又不敢笑了,生怕这样的牵挂,这样的希望,被自己笑没了,啪地一声,泡沫一样破碎了,就像自己和杏枝的过往那样,早就没有了。

        周昆坐在鸿来饭店的门槛上,看着东西向的街道渐少的行人,看着渐渐没入黑暗的夕阳,看着余晖中鸿来饭店随风飘摇的幌子,柳树枝似的曼妙,就这样坐到晚上,关了门,上了板子,熄了灯,躺在饭店后院里属于自己的房间里,身边没有那个温香吵闹的伴儿,周昆觉着很寂寞。

        说实话,比起燕子温香性感的肉体,周昆其实更喜欢燕子的开朗喧闹,周昆怕极了孤独,没有燕子的夜里,周昆总害怕那双夺走了他一切的命运的大手,随时会从寂静的黑暗中猛地伸出,像夺走自己的娘那样,再次夺走自己的一切。

        周昆睡不着。

        周昆还是睡着了,不过老是发梦魇,这个毛病从他六岁时就有,每天早上起来,周昆的被褥都会被他蹬的老乱,那个棒槌似的大鸡鸡儿,每早都会翘起老高老硬,半天都下不去。

        周昆来到城里以后总觉得很不适应,那些潜伏在城市角落里,窝在深宅大院里的危机,让周昆感觉到了比乡间更大的危险。

        2 周昆做了三个老伙计的徒弟之后,老李变得更懒了,常富变得更勤快了。

        管账房的老李把账本往桌上一放,记账,算账,都是周昆的活儿,老李捧着小茶壶咕嘟咕嘟地喝着,时不时从藤摇椅上下来,绕着整条街溜达一圈,偶尔会带回来一些点心小吃,老李自己不吃,就放在周昆身边,算完了全归周昆,不过规矩在先,如果周昆算出来错账,或者哪个账目没记上,老李就要让周昆多跟自己学一天。

        不过周昆定力很足,一拿起笔和算盘,几乎就是和账本卯上了,有时候午饭都不吃,死盯盯地啃着账,老李每天查账之前周昆都会算两遍多,精明的老李也挑不出毛病来。

        老李瘦巴巴的,眼睛亮晶晶的,脑子灵光,记性眼儿奇佳,很年轻就考中了秀才,本来是要接着考举人的,可民国来得太快,家里更养不起闲人,老李只好闯关东谋生路。

        老李不但是周昆的算术师父,老李时常教周昆认字,看周昆认字差不多了,就打算教周昆念书,老李跟周昆说的深奥,周昆却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

        “俗话说,这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俺看你就甭跟常富学了,直接跟俺一学到底,俗话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啊,俺看燕子那丫头倒是不错,颜如玉有了,那书中还有黄金屋呢,总之俺教你念书,足足的了。”

        老李如是说,自然是和常富有点不对付,常富想从周昆口里套老李的话,周昆就是不说,常富自认人情练达,百窍玲珑,可对上闷葫芦周昆,常富也没招。

        不过常富看出周昆绝不是不通人情的呆子,相反的,别看这孩子平日里闷葫芦似的,内里有大仁义,这是一般人都没有的,因此常富就把周昆带在身边迎来送往,教周昆识人辨事,手把手地教周昆店家的礼节,没事就和周昆传授人情世故,用常富的话来说,人情练达即文章,学会了人情世故,不比钻书里学成个老李似的呆子强?

        当周昆问到常富自己的事,常富总是沉默着露出无奈的笑容,常富想问周昆的过往,周昆也低头不说话,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些共同的命运,虽然对彼此的底细都不了解,走得却最近。

        至于陈掌柜,周昆从他那学得最多,陈掌柜只让他和自己一起站柜,叮嘱周昆记住自己说的每句话,做过的每件事,细细琢磨琢磨,这就足够了。

        周昆学得很认真,很仔细,又机灵勤快,人也很赤诚,大家伙都喜欢他,老伙计们也都愿意教他。

        常富私下里问周昆,你都是蓝家的女婿,将来的少东家了,咋还和伙计似的卖力呢?

        “俺不想当孬种,俺怕人笑话俺,俺……俺得有点本事,将来,俺得,俺得护着这个家哩。”周昆涨红了小脸,磕磕巴巴地说到。

        一个来月过去,周昆变了很多,更稳当,更文静了,没了那股土头土脑的愣劲儿,不过还老像小姑娘似的脸红,周昆那颗憨直的“瓤”,还干干净净的。

        3 周昆来的这几天里,店里来的女客莫名其妙地多了起来,上学的女学生,官家商家的夫人小姐,附近生意家的闺女,甚至好几个街外的婊子都过来吃饭,女客就坐在大堂里,周昆站柜的时候堂里围着柜的桌子莺莺燕燕地坐满了高矮丑俊的女人,就连大户人家点堂食的小丫鬟也乐意坐在门口板凳上和周昆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周昆低头算账打算盘时,半个屋子的人都往他那看。

        最近的生意火得邪乎,来得又都是女客,蓝三叔知道咋回事,不过周昆很规矩,蓝三叔也不担心。

        周昆长得确实俊,随娘,吃的喝的跟上了,周昆的个头蹭蹭地窜,裤腿袖口眼瞅着短了,蓝三叔才想起来周昆一直穿得自己和儿子的旧衣服,挺大个小子了,连件自己的衣服都没有,怪叫人心疼的。

        蓝三叔拉着周昆去裁缝铺,长衣短摆地给周昆订做了好几套衣服,裁缝一边给周昆量尺寸,一边夸蓝三叔有福,两个儿子都这么出色,尤其是二儿子,多精神的小伙子!

        把蓝三叔乐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去了。

        给周昆量下身时,蓝三叔特意叮嘱裁缝把裤子的裤裆做松快一些,裁缝贴着周昆的大腿根量腿粗,碰到了周昆大腿里侧的“家伙”,便暗笑着心领神会。

        “这小子以后的媳妇得遭罪咯……”裁缝意味深长地盯着周昆,臊得周昆脸都红了。

        周昆头一回穿上这么干净立整的衣服,看着镜子里亮亮堂堂的大小伙子,周昆觉得自己好像在透过镜子看另外一个人,周昆抬了抬手,跺了跺脚,还是不敢相信镜子里的人就是自己。

        周昆看四下没人注意,便偷偷把那话儿从裤子里翻了出来,对着镜子一看,嚯,确实是好吓人一条大肉棒槌!

        镜子里的人是自己没错!

        周昆赶忙把裤子提上,心里直骂自己不要脸。

        那个干瘦邋遢的少年,终于能干干净净地挺起脊梁,活出个人样了。

        周昆得了新衣服,宝贝似的一件件捧在手里理了又理,最终也一件都没舍得穿,翻来覆去叠了好几遍,叠的满意之后才把衣服放进柜子里。

        蓝三叔捏了捏周昆的脸,周昆实在是懂事得让人心疼。

        “穿吧,衣服就是穿的玩意,等你穿旧了,爹还给你买。”

        蓝三叔坚持让周昆穿上新衣,周昆不好执拗,便挑了件白色短衫,配着黑色粗布裤子——店里的伙计也是个装束,利索地穿上了。

        周昆穿上干净利索的衣服后更显精神漂亮,把一样装束的一众伙计都比了下去,挨在门口偷看周昆的大姑娘都快把门框扣掉漆了,不过周昆倒是照旧扒拉算盘记账,没多一点念头。

        “昆子,你有女人福哩,外头的大姑娘都偷看你呢。”店里的伙计半嫉妒地同周昆开玩笑到。

        “没看俺哩,你别乱说,叫人听见不好哩。”

        周昆若在记账算账,就把算盘摔的老响,若是跟着常富接待客人,说完这话之后就会跑开,若是跟着陈掌柜站柜,就用眼睛盯着脚尖,沁着头不说话。

        周昆没胆去看城里打扮的花花绿绿的女人们,对于城市的恐惧从来到奉天城的那一刻起便刻在了他的心里,让他只能用干活和学东西来麻痹自己,听蓝三叔说,城里的女人都是姨太太,小姐,是有主,有男人的,如果招惹上,便要有大麻烦,若是没经住诱惑和婊子睡一觉,杨梅大的血疮就会长满全身,到最后像条野狗般烂死。

        “要是燕子身子不方便了,不是还有你娘呢吗。”

        蓝三叔瞅着周昆,眼里狡黠地笑着:“家里的女人可比外头的强,再说了,你要瞎玩染了病,燕子也遭殃。”

        于是周昆便更不敢把眼睛稍微挪到女人身上一下,每天只顾着做工,不知道的还以为周昆和蓝三叔签了卖身契呢。

        4 周昆是众多伙计里最规矩的孩子,就有一点不好,不咋说话吱声,让别人找嘴也不还口,闷葫芦似的受着,让人干着急。

        这天周昆和众伙计吃完中饭,抹了抹嘴,见没什么来客,便靠在柜上稍微眯了一会,接着算上午的账去。

        周昆把算盘打得蹦豆似的脆响,末了嘁叱咔嚓地把算盘一卟楞,算珠碰错,声儿刚落地,周昆回过神,感觉有人在看自己,一抬头,只见一个和自己一边年龄的女孩站在柜前,正和自己眼神对上。

        女孩留着齐耳发,两腮淡淡地扑了点胭脂,身上衣服的香味很淡,鲜明地直往鼻子里窜,眼睛不大不小,清秀得很是晶莹,眸光闪闪的,从里到外透着灵秀。

        周昆不敢细打量女孩,受惊了似的低下头,赶忙从柜里出来招呼女孩落座。

        “我不吃饭。”

        女孩的声音很清澈,官话说得也很是标准,她规规矩矩地站着,仿佛不应该出现在满是烟火气的这里,她的身段就和她身上的香味,她的声音一样,清淡却令人印象深刻。

        “那……您要?”周昆听女孩说话,顿时觉得自己很土,便不敢多搭茬,生怕让女孩笑话。

        “我找蓝燕,下个月末就开学了,我找她一起做功课。”女孩打量着眼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眼神就没从周昆的身上移开过。

        “陈师父,俺们这有个叫蓝燕的人吗?”周昆高喊,话说出口才意识到女孩说的人是燕子。

        “啊,没事了师父,有位小姐要找燕子。”

        常富叮嘱周昆遇到穿着贵气的年轻女人要叫小姐,周昆未及细打量,便隐隐约约明白叫她小姐错不了。

        “燕子不在……她还在乡下,开学之前才回。”周昆低着头,却看见女孩漆黑油亮的皮鞋和素白素白的短袜,还有女孩光洁纤细的小腿。

        “你怎么盯着人家脚看,耍流氓是不?”女孩话里带笑地翘了翘脚,吓得周昆赶忙别过头去。

        “俺,俺没那意思……”周昆急得耳根子都红了,女孩看着周昆红扑扑的脸蛋,不禁笑出声来。

        “哈哈……咋还和姑娘似的,我们班最怕羞的女孩都没你秀眯。”

        女孩觉得周昆很有意思,一般来说,饭店里的伙计是绝不可能这么容易害羞的,一个男人倒像没嫁人的大姑娘似的怕生,不如说,就连自己这个没经过男人的处子都比他闯练点。

        眼前这个男孩个头不矮,头发衣服都很立正,身上还有股淡淡的肥皂香味,和那些店里忙碌粗糙的伙计相比,实在算得上很干净了。

        这人的眉眼也实在算得上好看,周正的脸,大大的眼睛精神地闪着光,眉毛就和画上去似的漆黑俊俏,鼻梁高挺,嘴唇很薄却泛着红,唇上还有一点浅浅的,微微能看出来的绒毛,倒显得他很阳刚。

        不过除了刚才抬头那一下,他都没拿正眼看过自己,作为大男人来说,他实在有点不太礼貌。

        这样一个人,只要以前见过面,自己绝没可能忘记,想必是蓝三叔回来时一起带过来的,不过看他的举止不像是干过伙计的,那他以前是,秀才?

        老师?

        不然咋来柜上呆着,算盘还打得这么好?

        噼里啪啦的比放鞭炮还热闹,还能两手左右开弓,比自己瞎扒拉着玩都快,看他算术时那么认真的样子,估计不是胡闹,果真如此,那就比私塾里教算术的老古董都要厉害了。

        “小掌柜,我以前没见过你,什么时候来的?”多猜无益,女孩干脆直接问周昆到。

        “俺,不,我,我,啊……上,上个月刚来……”周昆紧张得舌头都快打结了,这还是他除了燕子以外接触过的为数不多的女孩,而燕子又几乎是和自己一块光着屁股长大的,周昆实在不知道咋害怕她。

        按理说周昆日过的女人不算少了,可面对异性,周昆还是会很紧张,或许是性的开蒙只滋润了少年的肉体和阳具,并没让这个男孩的心智方面有所突破吧。

        “哈呵呵……”女孩看周昆的窘态,笑得都快直不起腰了,直到今天她才明白,为啥老爷们儿总爱逗小女孩玩儿。

        “小掌柜,你是蓝燕的哥哥?可蓝大哥我是见过的,那你是蓝燕的弟弟?我看也不太像,对了,小掌柜怎么称呼?”

        眼前的男孩把管蓝燕叫燕子,又不是蓝燕的一母兄弟,那就应该是蓝燕的堂哥或者表哥,不过她俩长得也不像呀……

        女孩越琢磨越好奇,实在想挖一挖男孩的底细。

        “俺……周昆……”周昆低着头,还是不敢看女孩,嗫嚅半天才挤出来柔柔的小声。

        “周昆,那我就叫你周大哥吧,我叫白兰,很高兴认识你。”名叫白兰的女孩耳濡目染新式言辞礼仪,说着便伸出手去,要和周昆握手。

        “俺……这………?”周昆见白兰递出雪白的细手,一时间慌了神,不知道该咋办了。

        白兰这辈子还是头一回把男人逗成这样,心里愈发感觉到新奇和欣喜,男人脸红实在好看,白兰盯着周昆的脸,眼睛都不愿意挪地方了,就这么一直眼不错珠地盯着周昆。

        “周大哥不会连握手都不知道吧?”白兰咯咯地笑着,清雅的身影不住晃动。

        “俺……俺确实不知道,握手……恐怕不好哩,你是个大姑娘呢。”

        周昆憨直的样子挑弄得白兰心花怒放,身子便不自觉地往周昆身边靠去,猛地用细长的手指拽了拽周昆的手,吓得周昆一激灵。

        “很高兴认识你,小周掌柜。”白兰很开朗地笑到。

        “嗯……俺,俺……”周昆俺了老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俺家燕子麻烦您了,多……多谢您照顾俺家燕子。”

        “哈哈,周大哥是蓝燕的哥哥,弟弟?”

        白兰发问,周昆摇了摇头。

        嗯,看来是堂哥或者表哥没错了。

        白兰心下如此想,突然有点羡慕燕子,身边人不是英气蓬勃的军官哥哥就是俊朗文静的表哥,不像自己,身边连个男人都没有。

        “周大哥今年多大?”白兰有心再和周昆呆一会,便不动声色地盘起周昆的底来。

        “十五。”

        “哦,和俺一边大……周大哥几月份生日?”

        “许是头伏前后,俺不过生日……”

        “呵呵,这么说,周大哥还生在我后头,我生在四月左右,比燕子正好大五个月。”

        白兰看周昆虽然秀眯,举止却很稳当,还以为周昆要比自己还要大上一两岁,没成想周昆竟是和自己同年,生日还要比自己小。

        便越发对周昆感兴趣了。

        不过周昆却和见了猫的耗子似的战栗,他记着蓝三叔的叮嘱,生怕由女人惹上什么麻烦,便看都不敢看眼前的少女,勉强应对了几句,便在心里不住地求她别再和自己搭话了。

        几句话的功夫白兰便离周昆更近了,少女瞅着文静,却是比燕子还要闯练,白兰还问了周昆几句,可周昆愣是闭着嘴一个字都不往外说,白兰对周昆的木讷有些懊恼,不过盯着周昆的大红脸,白兰觉着比去影院看电影都有意思。

        白兰不喜欢在来往着平民百姓的鸿来饭店常呆,自身的家世与教养天然地在她与平常人间建立起一道厚厚的墙壁,不过自从遇到这个和女孩说几句话就会脸红的少年,白兰突然觉得这里是奉天最有意思的地方。

        “哎,昆子,认识白大小姐吗?人家大小姐吃过见过,你个土包子别碍了人家的眼,过来,赶紧的大伙都忙着呢!”

        常富师父的叫喊打破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气氛,周昆如遇大赦,飞似的走开了。

        “哎!”白兰刚想叫住周昆,却被常富臃肿的身子隔住了视线。

        “白大小姐吉祥,府上老太太近来可好吧?您能来小店可是俺们的福分,你要用点什么?我们这川鲁淮扬四大菜系,都有大师傅掌勺……”常富堆着笑,末了又冲堂里朗声喊到:“白小姐,楼上雅座请!”

        白兰被常富横叉一杠,心里说不出的不痛快,微蹙眉毛,看着堆笑的常富却又不好意思发作,便很礼貌地推说还有事,改天让丫鬟过来点几道可口的菜肴。

        白兰愤愤地出了门,迎面就有台黑亮的轿车等着自己,她上了车,猛地把车门掼得老响。

        府上的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白兰阴沉的脸,不敢触了大小姐的霉头,便一言不发,兀自驱车。

        白兰后来又来了几回,不过始终没看见那个秀眯的跟大姑娘似的少年,要不是因为贪玩把功课都堆在一起,又让老夫人管着不让出去,白兰没准会花一整天守在饭店里。

        “又不是小闺女,至于把他藏这么紧吗?”白兰越想越生气,好几天都没怎么吃饭。

        周昆确实有意躲着白兰,他从常富那听说了白家的事情,燕子和白兰同上一家女子私塾,两人私下里老搁一块儿,常富还是从燕子口中听说的白家的事。

        白兰实实在在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父亲是做大买卖的富商,母家的舅舅具体干什么说不出来,但在奉天乃至整个东北,白兰的舅舅都是个很有些势力和人脉的人物,不过白兰的父亲早早去世,母亲经营着父亲留下来的生意,或许是为了安定,白夫人便把白兰送到奉天的姥姥家,白兰是叫白夫人的娘,白兰的外婆养大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周昆听说了这个大小姐的事情,实在想不明白为啥这样的大小姐会和土里土气又虎了吧唧的燕子关系这么好。

        不知怎的,周昆在白兰的身世上,隐隐约约地看见了和那个抢走了自己的娘,慷慨地把不幸无休止地赠予自己的陈家一样的影子,没准白家的发家史,和陈家同样沾染着无数同自己爹娘一样的人的血泪。

        不过白兰其人,虽然自己没怎么细打量,她倒实在不像陈光祖那样面目可憎的奸邪之人,不过那样的人家出来的儿女,他们的品质究竟如何,还有待观察。

        “白家小姐长得可漂亮,连老独眼都私下里夸过她呢。”常富替饭店上了门板窗板,擦了擦手到。

        “哦。”周昆接过常富脱下来的衣服,谨慎地挂在衣架上。

        “哦?你那天和她唠了那老半天嗑,没觉出来?”

        “俺没看清楚,俺不敢看她。”周昆红着脸笑到:“俺有燕子了呢。”

        “你这小子!”常富笑着拍了拍周昆的肩膀:“你说你挺机灵个人,咋看不出女人的心思呢。”

        “俺……”周昆低下头,沉默不语。

        5 周昆到城里后始终没看着蓝大哥,周昆记忆里最高大的身影,就是蓝大哥拎起棍子,打得欺负自己的半大小子满村乱窜的样子。

        不过周昆也挨过蓝大哥打,确实怪疼的。

        听蓝三叔讲,蓝大哥以前当兵时跟在大帅身边,是大帅的亲兵,立过不少功,不过大帅老不外放他当军官,前几年才把他留在奉天,蓝大哥这几年升官倒是挺快,现在已经是营长。

        有些人看着很普通,却能和大人物说上话,蓝大哥就是这样一个人,据说蓝大哥曾在深夜带着什么东西进了少帅府,第二天中午才出来。

        而且又据说蓝大哥最近又有调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两个月里会抽时间回家和家里人见一面,吃顿饭,住一宿。

        蓝大哥在奉天的兵营里忙活,不能像以前当连长时常回家来,也因此耽搁了成家立业,蓝三叔张巧婶儿两口子老因为儿子的事情发愁,不过东方不亮西方亮,小女儿燕子倒是先怀了孕,除了跟姓周不姓蓝以外,孙子也好外孙也罢,有啥区别呢。

        就这样又过了快一个月,周昆可算安顿下来,和三个师父学艺日益精进,女子私塾也快要开学了,蓝三叔去乡下接张巧婶儿和燕子回来,又有几天不在。

        “等你娘你老婆回来,好好卸卸货吧。”蓝三叔意味深长地看了周昆一眼,一扬马鞭,扬长而去。

        鸿来饭店虽不能说很豪华,但在奉天也算是个去处,这样的地方,没有东家看着,凭借几个忠诚的老伙计也能看好摊子,不过对于周昆来说,今后如何面面俱到的打理这里,现在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不止三个师父,饭店里的每个伙计,每个师傅,都有值得自己学习的长处,和大家相处久了,周昆各方面的进步便愈发精进,就像一颗树苗,从四周的土壤露水里吸收养分,一截截地生长。

        周昆因乡间的单调与淳朴而混沌的脑海,被叫做尘世的利斧猛地斩开一道陆离的光,奉天城的日新月异,无时无刻不在震撼着周昆淳朴的心,短短两个月过去,他却早不再是无知蒙昧的乡下孩子,在师父们的教导和终日的历练中,周昆如初生般渐渐褪去对生活的恐惧,纵然迈出的每一步都如同山一般沉重,然而生活的使命就是这样,每个人终要抛弃过往单调安逸的生活,面对波涛暗涌的未来。

        倘若周昆饱经苦难的童年都是那么的安逸,未来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相比这些大而泛着漆黑的困惑,周昆心里还一直装着另一个疑问,随着他在这里越呆越长,这个疑惑便越来越大。

        周昆感觉那个打杂的老独眼绝对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不过他平时要么扫地,要么抽烟,就是喝酒都不和别人拼桌,自斟自饮,饭店里也没人和他搭茬,放着他终日沉默不语,周昆甚至从来没听过老独眼说过一个字,老独眼的神秘勾得周昆愈发好奇,不过关于老独眼,周昆心里老吃不准。

        直到那天和闹事的醉酒客人打了一架,周昆才有机会稍稍窥探到老独眼的本事。

        这天晚上天刚擦黑,正是喝酒的时候,来了仨贩皮草的老客,风风火火地进了雅间,吆五喝六地支使着伙计,五迷三道地喝上了头,嘴里便夹七夹八地大声叫嚷些不堪入耳的玩笑。

        其实无论是大老爷们还是半大小子,大多百姓也都还喜欢听些不太上的了台面,但又不太过分的俗段子,人生在世,无非是酒色财气,豪横的财富与煊赫的权柄常人触不可及,便只剩酒色留给市井与江湖中的俗人,周昆从过往的老客耳朵里听了不少粗俗的荤段子,包括但不限于情人迷,探清水河一类的小曲,寡妇和小汉子半夜被里那点事,大姑娘小小子干柴烈火,丈母娘和姑爷的故事甚至都有……

        周昆听着听着,感觉那些故事里有的像是自己经历过的,有的说的甚至就是自己,便心领神会地笑起来,讲段子的客人看小掌柜笑了,都觉得有意思,偶尔会有外场的客人拉着自己入席,三个师父也都不阻拦。

        总是乐意让他跟着热情亲切又极度粗鄙的老客们长长见识。

        周昆听着客人们交谈吹牛,才明白世界原来不止奉天城和东三省这一方土地,山东山西,口外关里,南疆西域,甚至在传说中没有边际的海之外,都还有一群金发碧眼高个鹰钩鼻的“洋人”世界通过这群人灌进周昆的认知里,又在那里越变越大,渐渐把周昆的眼界变得前所未有的开阔。

        周昆不讨厌这群外表粗鄙内心炽热的江湖人,不过今天这群豪横的老客嘴里的故事实在是让周昆又惊又怒,于是周昆先动了手,一拳把一个老客的鼻子打出了血,哐当撂在地上,另外一个老客躲闪不及,挨了周昆一脚,吃喝进去的东西全吐出来了,剩下个没喝醉的勉强招架住了周昆,大老爷们儿的力气到底强过半大小子,那老客把周昆按住,两拳就把把周昆打得嘴角出了血。

        彼时常富正招呼着楼下的客人,老李算完账早回去了,陈掌柜站柜,听到楼上扭打起来,赶忙带人上楼,见仨老客和周昆正打着,陈掌柜有心阻止,可一来仨大老爷们儿打得急头掰脸连桌子都周了,众人无从下手,二来不知道事情的起因众人不敢拉偏架,周昆挺老实个孩子,咋还和老客打起来了?

        看着楼下的人都往楼上瞅,陈掌柜心里头的急火腾地上来,当场把嗓子都急哑了,再这么打下去,周昆非得出点闪失不可,果真如此,就没法和蓝三叔交代了。

        正在众人难解难分的时候,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老独眼不知什么时候上来了,老独眼让过陈掌柜一众,伸手在打成一团的人堆里一提,便把脸上带着淤青和血迹的周昆拎了出来,又上前一步,把带伤的周昆护在身后。

        周昆在后头还想往前和老客们打,却让陈掌柜带着几个伙计死死拉住,周昆挣扎几下无果,便在老独眼身后闪着寒光地盯着一众老客,老客们走山闯岭不含糊,带头的壮汉见周昆不服,便要拨开老独眼接着打。

        领头的手刚挨上老独眼的胳膊就让老独眼蒲扇似的大手抓住,等众人反应过来,领头的早就哐啷一声甩在一地碎碟烂碗里,剩下那个让周昆打出鼻血的和让周昆踹的屎都要出来的老客本就受伤虚弱,便不敢再出头。

        公正的说,这事本就是周昆起动的手,是周昆理亏在先,老客们喝得高兴,待会还要去泡个澡逛个窑子,却在鸿来饭店里无端挨了不痛快,自然心里有气,老客们见惹老独眼不起,便要互相搀扶着下楼走人,三人刚起来,老独眼大手一伸,把三人拦住了。

        “拥护啥打人?”沙哑粗粝的声音响起,老独眼扭过头,闪着寒光的独眼直勾勾地盯着周昆。

        老客们见独眼汉子要给他们讨个说法,便也不动,眼里带狠地看着周昆。

        “俺没错!”周昆低声吼着,眼里全是不服气。

        “你动手打人还没错?”带头的老客说到。

        “俺就是没错,活该打死你!”周昆恶狠狠地咬牙发起邪力挣脱了伙计们的控制,扑上前又要打人。

        老独眼使胳膊搂住周昆,任周昆怎么挣扎,老独眼的胳膊纹丝不动,周昆身上渐渐少了挣扎的力,身子像离了骨似的一点点往下滑,老独眼松开周昆,周昆便无力地坐在地上。

        “没错也说个分明吧。”老独眼粗粝的嗓音里带了些柔软,轻轻把手放在周昆的肩膀上。

        周昆的身子开始颤抖,两行眼泪顺着淤青,缓缓地流下,仿佛委屈都决了堤,随着一行行眼泪留下,周昆的哭声渐渐大了起来,撕心裂肺地让人听着都难受。

        周昆一边哭一边讲起原委来,原来老客们喝着酒聊的声大了些让周昆听见了,这本不打紧,饭店里有的是喧嚷的客人,直到老客们提到吃饭泡澡之后逛窑子。

        打头的老客今天做东,要带着俩哥们儿去冯府开的大窑子里长长见识,那冯府开的窑子暗地里有个粗俗的名字,换作“奶子府”,里头的窑姐都带着奶水,有十八九刚断奶,嫩得出水的年轻少妇,有上了些年纪却更有味道,大奶子大屁股滚圆肉乎的骚老娘们,她们无一例外都能产出混黄甜腥的奶水,在奉天城众多窑子里头一号的新奇。

        而且奶子府还不是有钱就能进的地方,带头的老客给冯府办过事,又和“大管家”相熟,故能带着两人长见识,至于“大管家”究竟有多大权势,具体又管着啥样的家,带头的就不清楚了。

        听“大管家”说,奶子府新来了一群奶妈,里头有个丰熟妇人最是讨喜,据说它长得特别好看,全身上下白得那么招人稀罕!

        奶子大得和西瓜似的,一颤悠就见丰沛的奶水从奶头里涌出,不仅如此,那奶妈伺候男人更是一绝,不少风月场上的老手让她伺候一晚,早上走得时候腿都是软的。

        而且据说那丰熟妇人是奶子村陈员外送给冯老爷的,“大管家”不知道冯老爷怎么想的,偏偏要个别人玩剩下的烂货,可偷看妇人和老爷媾和之后,就连吃过见过的“大管家”都暗叹那妇人是个有本事的,骚浪风流,估计再难在奉天找到第二个了。

        那众人说的妇人正是叶奶妈,当听见其中一个老客放浪地羞辱,那叶奶妈不过是个千人骑万人摸的烂货,有啥新鲜的时候,周昆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愤怒冲进屋里给那老客来了个“满天星”。

        话说到这,众人这才意识到这个孩子的命究竟多苦,爹死了,娘叫人霸占奸污,几次怀孕都让地主弄得流了产,三十多岁的人至今还有奶水,竟是地主虐待所致的杰作。

        想到周昆平日里的老实勤恳招人稀罕,众人的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闯关东而来的一众伙计,就连挨了周昆打的老客,都能从周昆身上或多或少看见自己的影子,失去父母的庇护,市井江湖间的闯荡历练,忍受着乱世的煎熬与权贵的欺压,好不容易闯荡出一片自由的天地,却没想到仗势欺人的故事在哪里都会发生,只不过换了个不是家园的地方而已。

        老客临走时说什么都要把几枚沉甸甸的大洋塞给周昆,带头的拍着胸脯保证,从今以后再不去窑子,安心守着老婆过日子。

        “俺不要钱。”

        周昆说什么都不要,老客也不再争执,“啪嗒”把银钱放在柜上走了,这些钱也不算给的,存在账上,以后常来,要是日后忘了这笔账,也甭再提起就是。

        “叔!”周昆追出饭店,叫住了领头的老客。

        “这钱……你们留着,算是俺们饭店赔给你们的医药费成不?”

        “小瘪犊子瞧不起谁呢。”老客头也不回,一挥胳膊走远了。

        按理说饭店里伙计打了人是要挨重罚的,不过周昆这回只受了掌柜师父蜻蜓点水的几竹棍,事也闹够了,伙计们也忙完了,该收工了,周昆提出要在店里值夜,众人默许,便都散了。

        不过老独眼还留着,等周昆给门窗上了板子,老独眼便坐在桌子上斜倚靠窗,端着小铜壶里的酒自斟自饮起来。

        周昆见老独眼没有要走的意思,也不好说什么,便拿出账本,默默地算起账来,不过这回他没往常专注,不时偷偷瞟着老独眼。

        “我说小子,这可不像你。”老独眼率先发话,周昆被戳中法门,心下一惊。

        “俺……没啥哩,眼睛疼。”

        “那就把桌上的灯灭了吧,晃眼睛。”

        老独眼悠悠地从四方桌上的筷笼里抽出一根筷子,周昆只听“嗖”一声,屋里光亮忽然就没了,再点亮油灯时,只见墙上死死地插着一根筷子,周昆揪着筷子猛地使了使劲,那筷子才慢慢悠悠地从墙里顾涌出来。

        “贺老四,俺叫贺老四。”老独眼慢吞吞地说着,仿佛在回忆早就忘记了的事情。

        周昆惊诧着半天没回过神来,独眼的贺老四接着慢慢说到:“俺的本事多着,想学?”

        周昆到底是个聪明孩子,眼前的汉子人不可貌相,身怀不秘传的武艺,周昆从贺老四一下把老客甩出老远时便隐隐猜出来了。

        “我……俺想学”周昆支吾半天,想起母亲,杏枝,燕子和张巧婶儿,周昆一凛,又语气鉴定地说到:“贺四叔,俺想学。”

        “给俺倒碗酒。”贺老四仍旧默默地盯着窗外,昏黄的灯光照着他的脸愈发犀利有棱角。

        周昆赶忙毕恭毕敬地取出酒碗满满地倒了碗浊酒,便规规矩矩地跪在贺老四的面前,待贺老四把浊酒一饮而尽,周昆对着贺老四磕了三个响头,贺老四微微点了点头,抬手把周昆扶起来,这就算成了拜师礼,从此以后,贺老四便是周昆的第四个师父。

        就这样,每天晚上周昆总会和贺老四独处一阵,大伙早起时,偶尔会看见周昆在贺老四面前打着一板一眼的把式,周昆明面上叫贺老四“贺四叔”,暗地里叫贺老四师父,贺老四不许周昆在人前叫他师父,问起缘由,总会被回上一句“以后再说”。

        崖壁上的嫩枝一遇甘露风光,便挣扎着探向天空生长,周昆抓住了生长的机会,更不敢有丝毫怠慢,小树般努力地发着枝芽嫩叶,慢慢的,无论是店里的伙计、师傅,还是来吃饭的主顾,都开始半开玩笑地叫起“小周掌柜”来,就连被关在深宅大院里的白兰,都开始听身边的丫鬟传说起鸿来饭店里精神俊朗的少年,听着那几个毛丫头一口一个“小周掌柜”叫得暧昧,白兰总会蹙起眉毛,沉着脸支使丫鬟做活计去。

        “明明是我先这么叫的,你们倒瞎起哄。”每到这时,白兰总会半是自豪半是吃醋地嘟囔到。

        不过最让周昆挂念的,还是乡下的燕子和张巧婶儿,周昆倚在门口盼啊盼,枣红马欢快的踢踏和蓝三叔高扬起鞭子甩出的响亮的鞭花,终于带来了闪耀着动人神采的消息。